反哺——虚构人物对小说作者的逆向创造-《小说课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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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想说,在我并不开阔的人生里,如何与我的小说人物相处,耗费了我太多的心思。有些人我很爱,有些人我不那么爱。我不止一次在公开的场合承认,在我所有的小说人物当中,最爱的那个人是玉秀。玉秀当然是不完美的,她的身上有致命的缺陷,轻浮,虚荣。但是,请允许我为她辩护,她是无害的。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,她只是不想让别人去伤害她。我更想说,一个人仅仅因为她轻浮、虚荣她就铁定了不能幸福,那么,当事人是无罪的,有罪的一定是生活。是明媚的阳光造就了我们地上的阴影,而不是月黑风高与大雪连天。

    在我的小说里,死亡还少吗?死去的人还少吗?可是,玉秀死了,我怎么就那么不能释怀的呢?我把《玉秀》的初稿看了又看,从小说内部的逻辑上说,我敢说,没有问题,至少没有大问题,也就是没有所谓的“硬伤”。可是,我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玉秀的死呢?是什么力量让我寝食难安的呢?

    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,所谓的悲剧,就是“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。”这句话很著名,很铁血。我没有鲁迅先生那样的思想高度,可我也不会轻易反对鲁迅先生说过的话。然而,从具体的写作感受上说,我和鲁迅的看法又稍有偏差。在我的悲剧书写里,最让我感到痛心的并不是“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”,而是“把我所爱东西撕碎给人看。”“有价值”和“所爱”,它们是等值的么?不能这么说。“有价值”很可能是你的“所爱”;但“有价值”未必就一定是你的“所爱”。我不想就“有价值”和“所爱”发表什么长篇大论,作为作者,我只想排列一个次序,——小说家首先面对的其实是他的“所爱”,然后才是“价值”。说到底,小说家不是机器,不是人工智能,他无法规避他的情感。

    问题是,小说家的情感本身是“有价值”的还是没“有价值”的呢?老实说,我不知道。这句话还可以再追问一下,——当一个小说家的基本情感和那个“价值”不能吻合的时候,小说家该怎么办?我真的不知道。我能够知道的只有一点,2001年,玉秀死了。在死亡面前,我觉得我这个作家出了问题,我对我的职业产生了恐惧性的怀疑:写小说是不是太脏了?

    贾梦玮不知道我的心境。就在那一天,快下班了,他晃晃悠悠的,来到《雨花》编辑部了,说“搞点酒啊?”我于是去他在《钟山》的办公室,他拿出一瓶威士忌,说“《玉秀》看完了”。他看完了,那就“搞点酒”吧。对了,有一点需要说明一下,那时候他的单身宿舍就安置在编辑部的一间小厢房里,他的宿舍里头有酒。

    我和贾梦玮的关系是有点特殊的,我们经常聊聊小说。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,我有一好,喜欢聊小说,一旦聊起小说来,我就是一话痨。一旦有人愿意,我就盯着谁。我特别喜欢和李敬泽聊,这个许多人都知道,一位批评家告诉我,你和李老师的聊天都成为“美谈”了,是“文坛佳话”呢。可是,有点遗憾,我和梦玮老弟的聊天很不“佳话”。多年之后,我听到了这样一个可歌可泣并洞若观火的说法,说,“两个人经常关在办公室里,一聊就是一个下午”。好吧。这句话很好。从语言修辞学的分类上来说,这个例句类属于“单位”修辞。“单位”修辞有一个基本功能,最大限度地保证语言的严密性和客观性。那句话是客观的,很正确。

    就着威士忌,我们的话题扯到《玉秀》上来了。附带着我要说一句,我在《钟山》上刊发过很多作品,多到可以出一本很像样的小说集了。1998年之后,我所有作品的责任编辑都是贾梦玮。在我的记忆里,每一次我把小说稿交到贾责编的手上,贾责编都会呈现出他雄伟的责任心,他一定会给我召开一个作品研讨会。没有一次例外。——主办方当然是《钟山》编辑部,出席会议的代表是两个人:责编贾梦玮,作者毕飞宇。会议是奢侈的,有威士忌。我要说,贾责编天生就该是一个文学编辑,他对自己的刊物有荣誉感。重要的是,眼光独到,毒,总是能够在你的小说里头找到不能满意的蛛丝马迹。这样的特征落实到具体的小说文本上来,那就是苛刻。

    我对自己其实已经很苛刻了,但是,贾梦玮对我更苛刻。在这一点上贾梦玮和业已离开《钟山》的范小天老哥特别地像。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,范小天一直对我说不,我告诉他,“这个作品很好的”,他还是说不。我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才接受了我的作品。我永远感谢他。范小天离开《钟山》了,贾梦玮来了。可我的处境丝毫也没有得到改善。即使是去年,2014年,我已是一个年过半百、“德高望重”的“老”作家了,拙作《虚拟》也是改了又改之后才刊发的。贾责编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这样的,“我容易吗我”。今天,我要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给贾责编:遇上你这样的责编,我容易吗我。

    我很想在此讨论一件事,那就是写作的自信。在许多人的眼里,我是一个无比自信、无比自负的家伙。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。准确地说,每一次写作的开始阶段,我的确是自信的,那样的自信甚至能产生美妙的错觉,觉得自己是愚公,可以移山。但是很不幸,每当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——尤其是中篇和长篇——我的自信就会荡然无存。所谓丧失自信,其实就是丧失判断。我不自信自然有不自信的理由,——在许多时候,写作真的会产生柏拉图所描述的那个“迷狂”,这样的“迷狂”会带来生理上的快感,生理上的快感势必会带来异乎寻常的自我评判,像酒后。然而,麻烦就在这里,酒会醒,好状态却不容易醒。一个月之后,甚至,一年之后,你好不容易醒来了,你突然发现了,判断了,你在“迷狂”之中搂住的并不是黄金,是一堆屎。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,拥抱一堆屎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。你很难微笑着轻吻怀抱里的怪物。

    事情就是这样的,和屎拥抱多了,你的自信会动摇。可我依然要说,丧失自信也不是大事,你可以选择倾听,你可以选择虚心,你甚至还可以选择谦卑。我可以请教别人的。

    虽然在喝酒,可我最关心的事情其实是这个:贾责编,你告诉我,这样写玉秀你能不能接受?

    贾责编说,从一个编辑的角度说,《玉秀》肯定是好的,但是,作为一个读者,这样的玉秀我不能接受,太残酷了。

    贾责编的话让我很不舒服,我清楚地记得,我很不舒服。可以假定,如果贾梦玮告诉我,《玉秀》很好,我想我立即就会得到一个借口,然后,想方设法去忘掉玉秀,安安静静地去写《玉秧》。但是,某种意义上说,贾梦玮的话又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,我看到了解脱,是解脱的希望。这同样是一个借口。我想说,一个人在失去自信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,他需要一种外部的力量,——他愿意相信的力量,——他可以凭借的借口。我一直说,在生活里,有一种最为神奇的东西,它就是借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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